眼球混浊有血丝，眼球浑浊有红血丝是为什么

李雪牙/文

一、

我是在喝茶的时候，认识万元寿老两口的。

万元寿上嘴唇厚实略略上卷，眼睛浑浊且时常布满血丝。他的发迹线生得上，年轻时，大概率是个智商很高的人。他那满口残缺不全的牙齿，稍不留神，哈喇子就会从嘴角边上顺流而下。他的老伴——胡杨梅，活像一个俄罗斯老太。仅这一点，就很难还原得出妙龄时她的模样。退休后，她最大的爱好就是牌桌上的三缺一。

这个茶楼，喝茶只是个附带，其主营业务还是“牌”。

听说老同事——仇兴奋要开办一个茶楼，地点就在市岳湖公园。胡杨梅带着老伴万元寿找到仇兴奋。

“仇老板，你这一生终于做了一件好事，为我们这些麻友提供了一个固定的场所。”胡杨梅好像又活出了自己，脸上也露出了近几个月以来难得一见的笑容来。

万元寿看着几十年相濡以沫的老伴胡杨梅的表情，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松弛了下来。他也不加思索地附和道：

“有牌打就好，有公园就好，公园空气好！”

万元寿不好牌，也不会，对老婆子的爱好也不反对。他的观点是：人生在世没有一个爱好，等于白活。特别是经历了丧子（独子）以后，他就把老伴的爱好作为自己的爱好，并且当成了第一要务；把抚养孙女（儿子留下来的独女）长大成人作为自己的首要责任。

二、

万元寿经同事拉郞配，于七十年代初与胡杨梅结婚。六十年代末直到七十年代初，虽说是自由恋爱，但拉郞配却像一只无形手，左右着青年男女的婚姻大事。还别说，这种婚姻模式撮合出来的家庭，尽管也有磕磕碰碰，但都在可控范围之内。基本上都可以白头偕老，借用现在的外交辞令说，那就是历久弥坚。

结婚第二年，他（她）们育得一儿子。从小到大，都是胡杨梅操心费力。而万元寿则一心扑在工作上，他是电力系统下面一个户外施工公司的技术员，所有技术上的事情除了局里的总工，就是他说了算。他不点头，不签字画押，就没有人敢施工。大家都心知肚明：电老虎可不是闹着玩的。

一个电力技校（一九六七年）毕业生，没几年的功夫就带上了大红花，荣登了整个局系统“又红又专”的光荣榜。三年后，他凭借一项顶尖科技成果，一举填补了省内的空白。

去省里领奖的时候（那个年代，奖金很少很少，有的只是精神层面的大红花和奖状、证书一类。）省局领导接见了他说：

“小万呀，祝贺你……有人跟我说，你绝顶聪明，是因为你头发生得上，今天一见，果然如此！看看你生活上还有什么需要帮助的，说出来，我帮你解决。”

“谢谢局长的关心！我来开会的时候，职工家属们就递给我一封信。请省局领导出面，帮她们摘帽……”万元寿看局长一改刚才那个谈笑风生的样子，心里就蒙圈了。他摸了一下口袋那封信，手掌都出汗了。

“摘什么帽？大胆说出来。”

“这些个家属都是临时工，她们想把这个临时工的帽子摘掉，成为正式工。局长大人，这个帽子也只有省局才能摘得下，因为这顶帽子太重了。”

“好一个小万。你不但技术是能手，说话也蛮形象刁钻的。那你爱人是什么身份？带没带帽子？”

“报名局长，我爱人是正式工，她是技校分来的。”

“哦？看来你更不简单了。把那报告给我吧，多则三个月，少则一个月月，我回给大家一个满意的回复的！”

“谢谢局长。”说完，他毕恭毕敬向局长行了一个礼。

一个月后，那些家属工统统转为国家正式职工。人们想当面对万元寿说声谢谢，可他一直呆在工地，已有半个月没回家了。

由于他的突出表现，他很快由技术员晋升为工程师。这一切的一切，极大地满足了他爱人——胡杨梅的虚荣心。当初的拉郞配，真是拉对了。她有了一个这么优秀的老公，她心满意足。除了上班，她把几乎所有的爱都放在了儿子身上。 儿子的小名叫冬冬，学名叫万全策。

后来，根据工作需要，组织上将他从下面现场调调到局里，任总工，负责整个局的技术工作。（原总工已退休）这样他才有时间管儿子万全策的学习。儿子也没让父母失望，考取了武大，专修水电。

依他的专业，又以其父是老牌的电力工程师，万全策顺理成章地来到了电力局，成为了一名技术员。

万元寿老两口，在儿子人生的历史节点上，一天都没有耽误儿子。该读书时，就读书；该谈恋爱的时候，就鼓励儿子勇往直前，莫回头。

儿子25岁没满，就结婚了。结婚没房子怎么办？

“我们两到附近租个一居室就好，这套两房一厅就给他（她）小两口住！”为父的提议。

为娘也同意了。本来嘛，娘为婚事，崽为丧事。这是亘古不变的理。

万全策小两口倒还争气，没有辜负两位长辈的期盼。结婚第二年就生了一个小胖妞，万全策在父母面前很不好意思。

“这有什么？生男生女天注定，强求不得。我和你妈妈都喜欢女孩子。”

有了父母的态度，万全策两口子就一推六二五，将女儿——万小兰全交给了万元寿老两。从那一刻起，万小兰就再也没有回到自己父母身边了。

三、

市岳云试验中学是一所众望所归的重点中学。凡是有点想法的家长，都在削尖脑托关系，要把自己的孩子往这所学校里送。他们无论在财力、还是物力等诸多方面都作了充分的准备。他们蓄势待发，单等今年“小升初”新规出台。

万工自丧子以后，没多久他（她）们儿媳妇就改嫁组成了新的家庭。对此，万工老两口倒没有任何异义。新的女性，不可能守着一个死鬼的遗像独老终生的。贞节牌坊是个什么东西？她们不懂。让万工气愤填膺的是，在征求万小兰去留的问题时，媳妇说的那句话，让万工和胡杨梅气得个七窍生烟。媳妇说：

“万小兰生是你们万家的人，死也你们万家的鬼！你们儿子有本事生她，现在他不在了。你们就应该把她抚养成人。这叫连带责任！我还有我的追求……”

“你，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。从此不许你踏进这里半步，万小兰也与你没有半毛钱关系！”

就这样，他（她）们祖孙三个人相依为命地生活在一起了。万小兰从此没有了父爱，更没有了母爱。她有的只是来自爷爷、奶奶的隔代爱。好在她还算争气，从小学一年级直到今年小学毕业，这六年中年年被评为“三好学生”。

万工问孙女：

“小兰，你想去哪个学校读初中？”

“当然是岳云实验中学啰！”

其实，万工的心里预期也是要小兰进这所学校。他不是凭空想像，他和孙女小兰有这个实力。依孙女的学习上的天赋，到这个学校去绝对不会掉队；即便是摇号没进去，他就托关系花钱买进去，这个钱他和老伴都准备好了。尽管她（他）们拿的是退休工资，但为了孙女，她（他）豁出去了，特别是万工。

我早早来到茶楼，挑了桂花树下一个座位坐下。我一边品着茶，一边大口大口地吸允着那沁人心肺的桂花香。这个时候，胡杨梅老师傅携同老伴万工准时来到了茶楼。万工首先迟缓地、艰难地从摩的上下来站稳，接着就扶老伴胡杨梅慢慢地下来。等她（他）们落地后，摩的师傅头也不回地一溜烟走了。她（他）没有付钱，摩的跟她（他）们实行的是月结。

“老万，你带些瓜子、花生过去跟老刘一起嗑吧。等我上洗手间的时候，我再叫你替两把！”说完，胡杨梅就提着另一半瓜子、花生就朝包间里走去了。

“万工坐，这里桂花特别浓。”

万工坐下了，顺手将瓜子放在茶桌上，长长叹了一口气，撘拉着脑袋，活像秋后的死藤吊着一个老南瓜。

“万工，事情进展如何？”

“唉，你快莫讲起这个事。一讲到这个事，我X杆子都是火。你看啊……”接着，他就把这段时间以来，他为了要将自己孙女弄进岳云实验中学，前前后后历时个把月的心路历程讲了一遍。

四、

市教育局有关“小升初”的新规出台了。根据新规，凡进岳云实验中学的都要参加摇号。说是全部，实际上还留有一定数量的指标，这些指标流向何处？一般老百姓不知道。不知道的还有摇号剩下来的指标去向。这就给那手握公权力的人留下了大把的变现空间。当然，公权力人不会出面，他下面有腿，专门物色有需求的家长。于是乎一个发教育财的黑色利益链条就此形成，每年从五月份开始预热，六月份着手割韭菜，七月份开始数钱，八月份杀晚禾，力求颗粒归仓。

摇号摇进去的自然高兴，逢人便讲，我那个小孩命真好，这下为我们省了五、六万块钱呐！至所以给出了五、六万这个数，是因为社会上已炒到了这个价码。

万工的孙女万小兰命不好，摇号没有摇进去。急得万工他（她）祖孙三人一天没吃饭，特别是小兰眼睛哭得像胡萝卜。

“小兰，如自今哭也没有用。好在我有备胎，你就放心在家里好好休息吧，余下的事情就交给我和你奶奶吧。”听了爷爷一番话，小兰的心情似乎好了些，慢慢地开始吃饭了。

万工找的这个备胎，据说牛X得很。他上可直通市教育局公权力人物，而且还带长。每年这个时候，他都要在这一块捞取一桶金。他从来是一口价，他的实力摆在那里。今年，他的一口价是六万，一次性过款，没搞进去，全额返还。

万工是通过茶楼老板——仇兴奋，跟这个备胎接上头的。钱交给了，备胎只丢下一句话：你就于无声处听惊雷吧！

时间过去了半个月，惊雷倒是接到一个：凡收了钱的学生都暂时在岳云实验中学旗下的其他学校寄读。等风声一过，再回来。

信，还是不信？信，十五个吊桶打水，七上八下；不信，钱已经交了——六万块钱的真金白银啊！

开始万小兰还跟爷爷吵吵：

“爷爷，我们什么时候去岳云啊？”

“乖孩子，再过了这个风口，保证你会如愿的。”这个风口，是哪个风口？万工自己也整不明白。后来等他整明白的时候，那个备胎把钱如数退回来了。

“我不要钱，我的孙女要进岳云实验中学！”万工傻了眼，结局怎么会是这样？备胎不是很牛X吗？他不是公权力向下延伸的马仔吗？

“万公，明年吧，如果你还有孙崽的话，我一定给你批发价。”那个备胎今年大概没捞到什么钱，也没好气地回答着。

让万工真正明白的是，茶楼仇老板告诉他，教育局长出大事了，现正在接受组织调查。

“老刘，你看气人不气人？到口的肉，结果又被老虎叼走了。”万工一般不怎么发牢骚，只是到了伤心处，才不痛不痒地说几句。也许是他觉得对不起死去的儿子，连一个好的教育资源都给不了孙女。他又叹了口气：

“我是一个没用的东西，当初死人怎么没死我，反倒死了小兰她父亲。如果他还在，情况也不至于这样。真是死错了一个人啊！”

面对一个曾经为电力系统填补了省内空白的万工，面对一个不知当今纷繁复杂的社会为何物的万工，我无言以对了。我只好说：

“事已至此，你只有好好安抚孙女的心。好在小兰的学习成绩不错，争取中考再进岳云高中部，也是不错的选择。”

听我这么说，他笑了、嘴角边的口水也流了出来。

五、

会读书，在什么学校都会读。

万小兰初一期末考试——勇夺全年级第一，这给万工全家带来了欢乐。

一次，我问他：

“万工，你怎么不去看看牙医，把牙齿换一换？”

“老刘呀，你知道吗？我这口牙要全部弄好，你猜猜要多少钱？”

“顶多也就是两、三千块钱的事吧？”

“算了吧，除非是美金！我都这么大年纪了，将就着过吧。就真是你说的那个价，我也不会送给牙医。我的一分一毫都要花孙女身上。”

这个时候，他的老伴胡杨梅过来了，冲我笑了笑，然后对万工说：

“老万，去摸两把，我要上卫生间啦。”

望了望离开的万工，又看了看离开的胡杨梅，又联想到他（她）的孙女万小兰。不知怎么搞的，我的内心突然升腾起一种莫名其妙的情愫来……

六、

一连好几天，我没有去茶楼了。今天，我赶了一个早。当我端起杯子喝头开的时候，一位茶友就告诉我说：

“老刘，万工走了！”

“上哪里去了？”

“去看他儿子去了。”

“你莫乱讲啊，生、死乃人之大事！”

“我要敢在你面前打半句诳语，天打五雷轰。”

什么都别说了，我站起来，对着我们曾经坐过桂花树底下，默默地哀悼着。生前他不喝酒，我只好用我那杯头开沿着桂花树浇了一圈。

据参加追悼会的人说，哭得最伤心的人是万小兰了。她守护着爷爷的灵柩，烧一张钱纸，就说一句话：

“爷爷，您不是时常说，隔代最亲，隔代最爱吗？您走的时候没有跟我打商量，不上算，不上算啊！爷爷……”小兰又拿一张钱纸来，朝盆里扔去，一团火焰很快就吞噬了这一张势单力薄的纸钱。小兰又哭诉着说：

“爷爷，以前我什么都不用操心，以后该怎么办？谁给我交学费呀？爷爷……谁给我零花钱呀，我好害怕啊！爷爷……”小兰那稚嫩的哭诉，在场人无不为之动容。

一个月以后，我十分吃惊地发现那个俄罗斯老太——万工的遗孀、万小兰的奶奶，胡杨梅和一个陌生的老头，在茶楼里出双入对了。后经多方证实，她（他）们正在搞黃昏恋。她（他）们商量好了，“12?12”这一天，在茶楼办几桌，向外宣布她（他）们的婚事。

万小兰怎么办？

“12月12日”孙女万小兰也来了，她没有接到奶奶的请柬，是听到了消息，不请自来的。她有这个权利。

“奶奶……”万小兰老远就看见奶奶同那个老头比肩向茶楼移动着，她（他）们今天穿得很是喜庆。胡杨梅听见有人叫，她停下了脚步。

“来，叫爷爷！”胡杨梅命令式的说。

小兰抬头看了看这个老头，尽管眼前这个人比自己的爷爷略微年轻，但他毕竟是外星人。她感到一阵恶心，一脚将路旁一颗小石子踢得老远。

“不好意思，老袁。她就是这个样子，从小有娘生，没娘教的东西！”

胡杨梅这位奶奶，是为了讨好那位新欢，还是有别的什么？反正，作为当事人之一的万小兰，觉得奶奶是在拿刀捅她，其厉害程度不亚于许多小说中“白刀子进，红刀子出”的情景。出于本能，她想回怂面前的老太婆。她想起了爷爷……她强忍着，她没有发作。

“算了，不要跟小孩一样见识。我们走吧，客人可能要到了。”

“你走吧，我和我奶奶有事要讲。”小兰已经怒不可遏了，她回怼着说。

“什么事？你讲吧！”胡杨梅也气上心头了，没好气地说。她明知小兰所为何事，却故装没事人一样问。

“我爷爷在生的时候，您们为我准备的读书的钱，我想知道有多少？”

“什么，你想要那个钱？那是我的养老钱，任何人也不能动！”

“不是爷爷说好了的吗，也有我读书的钱？怎么全变成了您的养老钱？”

“小兰，你有妈妈，你应该去找她！”

“可从一开始，您跟爷爷就是我的监护人，这十多年都是这样过来的呀。怎么爷爷一去世就变了呢？”小兰毕竟还是一个未成年的初中生，她还不善于同眼前这位老太婆争个高低，到底她还是自己的奶奶。至于说到自己的妈妈，她几乎没有印象。反正，就是不读书，就是饿死，她也不会去找她的。她没有妈妈，她现在唯一的亲人就是这个即将“成婚”的奶奶了。然而，这唯一的亲人又要组成新的家庭。明摆着，奶奶的心已经从她的身上移开了，移到那个老头身上去了。她感到空前的无助，突然两眼一黑晕倒在了地上。这一幕被茶楼仇老板看到，他赶紧把小兰扶到了茶楼包间里，叫服务员送上一杯菊花茶。

七、

在茶楼仇老板的调停下，万小兰的生活费、学费，总算得到了解决。这个标准是打了折扣的，胡杨梅在旁人面前可以一把鼻涕一把泪，像苦瓜一样拧得出水来。可在仇老板面前，她们家的子丑寅卯都摆在那儿，像小葱伴豆腐一样。

最后，热心的人都问仇老板：

“问题得到解决了吗？”

“解是解决了，但差强人意。想当初，万工在时，他把这个孙女含在嘴里怕化了，牵在手里怕摔了。为了小兰今后的前途，我同胡杨梅谈了不下十次。你看，为了这一档子事，我头发都掉了不少，本身就没几根毛。”说着就用手在那稀疏的脑袋上摸了几下。

“要是万工在，就不会有这等事出现。”一个牌友惋惜的说。

“是啰，我何尝不是这样想？真是天老爷乱点鸳鸯谱，死错了一个人呐！”

我在一旁“啊”了一声，眼睛却望着那棵桂花树，那是我和万工经常喝茶的地方。

2022.12.29.